提起作家鹿橋,多數人馬上連想到的是《未央歌》,這本書影響了我的世代的多數年輕學子。書中的角色伍寶笙、藺燕梅、童孝賢、余孟勤,彷彿活在我們的人生記憶裡,大家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度過的年輕歲月。黃舒駿受到這本書的啟發,創作了一首《未央歌》,傳唱至今。
鹿橋本名吳納孫,是一位世界知名的東方藝術史教授,曾在美國大學擔任教授。寫作只是興趣,但無心插柳柳成蔭,《未央歌》成為新文學的經典小說。我年輕時很喜歡《未央歌》,書中以抗戰時期西南聯大為背景。學生時代特別喜歡這類的抗戰小說,像是紀剛的《滾滾遼河》、王藍的《藍與黑》以及羅蘭的《飄雪的春天》等,都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鹿橋後來創作的《人子》一書,與《未央歌》相隔已過30年, 這本書可說是集鹿橋人生智慧之結晶。透過13則故事串出東方人特有的哲學思想,每篇故事都有不同的寓意,看似簡單的小故事,卻隱含著人生的大道理。隨著年齡的增長,愈來愈能領悟書中故事帶來的啟發。13篇故事的篇名:1.汪洋2.幽谷3.忘情4.人子5.靈妻6.花豹7.宮堡8.皮貌9.鷂鷹10.獸言11.明還12.渾沌13不成人子。13篇故事各自獨立、篇篇精采,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書。
以下選讀第二篇故事~幽谷:看似幸運的小花草,被賦予想開什麼顏色就能開什麼顏色的花,其她的小花草羨慕不已,紛紛給予建議,看到其她小花草開出漂亮的顏色,幸運的小花草認為一定要開出這個幽谷最美的那朵,才不會辜負花使的好意,但最後錯過了開花的時機,當旅人第二天發現時,只看到一株枯萎的小蓓蕾。
這篇故事告訴我們有時選擇太多以致於無從選擇,最後很可能一無所有。在現實社會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其實愈簡單、愈單純,反而愈幸福。
幽谷
這天天色傍晚的時候,有一位長途獨自徒步的旅客走進一個無人的幽谷中來。他看見前面的山還有一程路、今晚天黑以前是絕翻不過去了,就想不如趁著天還有點亮,早早找一塊平地準備過夜。
這時候正是暮春,地氣已經暖和了,這幽谷裏平靜無風,他不用尋什麼隱蔽的地方,就索性在谷中一大片軟軟的草坪中央鋪下他的睡氈。
他和衣躺下,枕了一卷舊衣服,把一條預備夜晚才蓋了禦寒的毯子先放在身邊。等他安頓下來,他才覺出這幽谷之靜。草裏小蟲躦著爬走的聲音及三、四裏外,谷口小溪的流水都可以聽得見。
近身的草比他枕了衣服的頭還要高些。背了尚未全暗的天光,看去只都是黑色的梗、葉,清晰交雜,一直展到遠處山腳下。白天的時候該都是嫩綠色的罷?
這一片都是什麼草,怎麼長得這麼整齊,好像這一大塊地方上長的都是一種草,都一樣高。等明天天亮以後再細看也許還有小花呢!
天色又暗下來了些,眼力也更微弱了,他就不看近身的小植物,只縱目看遠處山後的天。山也已經都變黑了,慢慢都分辨不出來,彼此連成一片,把幽谷團團圍住。谷口曲折的溪流這時反倒映了天光又明亮了一陣;才一不注意就也變成黑暗,混進周圍的夜色裏。
天上的星星就一顆又一顆閃到眼裏來。他覺得有一點冷了,就把毯子裏在身上。人在夜晚看見了星星,臉上都會浮出笑容的。因為他在睡前看見了一天閃爍的星星,他就帶著笑,睡著了。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好像一天行路的疲倦都已經離開他了。他似乎聽見了些很細微的聲音,而且絮絮地就像在耳邊。他就靜靜地仔細聽,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他靜臥了好一陣,雖然沒聽清到底是什麼聲音,可是感覺是喜悅的訊息。他身子還是不敢動,不過只微微把眼睛睜開了,偷偷看一看。他身子四周跟入睡前沒有什麼兩樣,仍然一樣的草坪、一樣的幽谷。也許早已過了午夜了罷?
空氣更涼了。他為了怕驚動了這聲音的來源,連把毛毯再裹緊一點這種自然的動作都自己制止不作。他幾乎是僵直的躺在那裏,好久,好久。
也許是因為眼睛睜開了,他似乎漸漸能分辨出聲音的來源。這細小像是說話的聲音,就從四周的小草中傳來。他忍不住要仔細看看。他極慢、極慢地把身子向一邊偏,同時屏息地聽;要察覺他的動作會不會被發現。
他怕這些像是極小的小孩子們說話的聲音被驚動了就會都靜悄下來。等到他已經把身子翻過來,側看、而且面對著眼前的一片草了,他才放心,知道這些小聲音正忙碌又興奮得不得了,才沒有一點怕這個陌生人的意思。
遠處、近處,這些小草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談著。孩氣的聲調夾雜著孩氣呼吸的聲息。慢慢地,他已經可以分辨出不同的性格跟聲口。他再仔細又聽了一陣,也聽出來了這麼興奮的都是為了一件什麼事。
原來這種小草在這個季節是正要開花的。凡是輪到這天清晨開花的小草,都要在天亮以前早晨的陽光還沒有照到她們的時候準備好。陽光一耀在她們身上,每一株小草舉在草梗最高處的唯一的一個小花蕾,就要努力立刻舒展開放出這小草一生僅有的一朵小花來。
這實在是太可興奮了,不但是這天天明時候要開花的每一株小草都激動得不知道怎麼好,那些在她四周,今天還輪不到開花的,及昨天、前天已經開過花的,都要像喘息似的緊張得說話說個不停。她們吵成一片,興味最濃的中心題目是要開的花的顏色。
這真是一生的大事,不由得人不關心、不著急。這個顏色不久就要由傳訊的花使分發給她們了。從分到了顏色到花開那短短的時間裏,每一朵花都要像出嫁的新娘那樣裝扮得整整齊齊。新娘無論準備的時候多麼煩亂、多麼心焦,吵得嚷得,嗓音多麼大,婚禮時間一到都要立刻安靜下來。要放下梳子、鏡子,垂下了眼皮,把呼吸硬給壓成平靜勻稱的,安安穩穩登場。那時裙子翻起的一塊邊,鬢旁散看的一絲發,都不能伸手再去理了。
小草們七嘴八舌地在爭著說話,已經開過花的,就重溫她們自己開花時的經驗。還在等待自己花期的呢,就忍不住把自己心上企盼的、又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以羡慕的口氣向這些幸運的小草傾訴。說的話到底有什麼內容,誰也不清楚,只聽得口氣又高興、又好心、又是祝福、又是傷感。
忽然,就像是自遠處,東邊的山腳下起了一陣微風那樣,幽谷裏從那邊一直波動也似的傳過來一片寧靜。那細碎的孩氣的說話聲音從遠到近忽然都停止了。空氣中看不見的一種壓力壓在胸上,連呼吸都困難起來。隨了這一陣在草尖上飄過來的微風吹來了幾千幾百悅耳的傳令的聲音。連給人仔細看看的機會都沒有,這些不可見的小花使就把應該開花的顏色一個一個清清楚楚地告訴了期待的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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